凡真实的人生皆是相遇。——马丁·布伯
引言
书接上文(你为什么不懂我?||人际关系的底层逻辑(一)),基于动机系统与自体客体需要概念的介绍,我们揭示了人际关系中“不被理解”的痛苦根源,明白了“你为什么不懂我”,接下来我们要完成“我要如何才能懂你”的探索,从承认“我不懂”的勇气,到以好奇心叩开对方精神世界的大门,再到通过“视域融合”实现感受的共振,我们将一同探索如何用共情的微光,照亮那些藏在防御背后的真实渴望,让“懂”不再是偶然的默契,而是可学习、可践行的心灵对话艺术。
理解的核心:无意识的欲望、恐惧和羞耻
我们总是被某种动机驱动,只是有时我们意识不到而已。那些意识无法容纳的东西,以另一种方式继续存在。它们仍在某处发挥着作用,只是我们不知道而已。这就是无意识。无意识里包括两类东西:欲望和不安。如果在以往的经历中,欲望总是带来一些糟糕的感受,我们就会设法让它们消失。换句话说,你会在意识中处理掉它们。比如,你发现你对一个人动心了,但在表白的前一刻你果断地放弃了,你以为是理智战胜了冲动,觉得他并不适合自己,而事实是,你的欲望激活了另一种让你放弃的感受:羞耻——对可能被拒绝的羞耻的预期足以让你放弃。你的意识里留下的信息是自己的冲动太莫名其妙,非常不现实。这个过程中发生的就是防御——用某种方法让欲望和不安都消失1。防御仍然是无意识的,一旦我们知道自己在防御,防御就没有用了。
防御可以保护我们,让我们保持基本的稳定。事实上,大多数时间我们都处于防御基本有效的状态。你无法一直生活在始终如意的环境中,但令人不快的感受总是转瞬即逝的。通过换一种思路或把注意力转移到其他的事情上,你会觉得不舒服的感觉已经不在了,比如,睡了一觉你觉得不舒服的感觉有所缓解,上了一天班似乎前一晚的烦恼也烟消云散,这都是防御有效的结果。防御让我们的不快不那么容易冒出来。
防御表面上看是对无意识的防御,但本质上是某种对关系中互动的反应。在最初无法确认表达是否会被理解和接纳时,双方都是以尽可能有效的防御状态表达的,而对方的反应又会进一步影响自己的内在体验,从而变更防御状态再次做出反应。如果双方一直在防御之下互动,理解就很难发生。但如果有一方意识到是自己的反应或表达带给对方一些不好的体验,并承认这一点,防御的状态就有可能改变。
理解不是思维活动而是深度体验
真正的理解是通过参与完成的,参与意味着一起完成理解的过程。完整的理解最终指向的是对一个人欲望、恐惧和羞耻的理解,是对一个人存在方式的理解。当一个人试图去理解你时,你会感觉他和你靠得很近,他能体验到你的羞耻和恐惧,这便是共情的过程2。
比如,一个正在哭泣的女人内心的活动有各种可能,但当你劝慰、安抚她时,她可能反而停止了哭泣。如果你想知道这是为什么,询问并等待答案并不是一个好的方式,因为根据她以往的经验,这意味着你不理解她的防御,却要探知她隐藏起来的东西,“询问”这一观察行为可能正在增加理解发生的难度。需要被理解的东西都在无意识里,而意识里的答案是一些知识、理论、思考和经验总结,此刻我们需要放下这些熟悉的东西,尽管它们让我们更加有确定感。如果你调用以往的经验,很可能觉得被安抚是一种好的体验,能促使人更多地表达,但停止哭泣的人内在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刚刚那些悲伤转眼就不见了?她在被劝慰、安抚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她似乎不喜欢被同情,那她需要什么?我们不得而知,反复思考是得不到答案的。
共情是连接人与人的桥梁,它让我们在脆弱中找到力量。——布莱恩・布朗
理解的核心活动是共情
没有共情就不会发生根本的理解,因为共情是要潜入无意识当中,去理解那些在语言和意识之外的东西。但共情不是人的自发状态,我们通常只能理解意识中的东西,除非我们太过痛苦以至那些无意识里的东西无法被有效地防御。共情是可以学习的,一旦我们了解无意识里的存在,它们就可能在显现时被意识识别出来。无论是欲望还是羞耻、恐惧,它们的“样子”都不难认识,只是它们总是带来不安,让我们难以应对。因此,根本问题是我们与它们的关系。我们需要尝试在它们显现的那个瞬间感受到它们,而不是让它们再被防御挡住。
我们可以从共情自己开始练习,这需要你想象同时存在两个你,一个是正在体验感受的你,一个是对自己好奇的你。以往我们总是惯用某些方法挡住那些不好的感觉,现在你可以试试对自己说:“你怎么了?”然后给自己的感觉起名字,再确认它们。很多感受我们都经历过,但很少给它们命名。
比如,生气的时候,我们一般都会被情绪控制,能听见自己在大声说话,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脏在剧烈跳动。在这种情况下,我们通常不知道自己的无意识里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某人或者某事太过分了。这时,你可以让另一个你告诉自己“你现在很生气”,你就和愤怒的情绪保持了一点距离,你可以继续问自己:“是什么让你这么生气?是哪句话刺痛了你?为什么这句话会如此刺痛你?”共情就是这样一个向自己的内在靠近的过程。我们那些未被理解的欲望在无意识里,很别扭又不甘心地存在着,共情就是去理解这些无意识内容。
共情≠同情:如何真正潜入对方的内心?
同情仅仅停留在“感同身受”的层面,虽然同情来自对一个人深厚的情感,但人真正需要的比这个复杂和深刻。通常来说,一个人既有他的痛苦,也有他的应对方法,他需要的并不是单一的同情,而是有人了解在他的处境下,他的内在处于什么状态。也就是说,你要承认换作你多半也会像他一样。你不能从自己的成长背景和应对办法出发来审视对方,感同身受首先要设身处地。
共情意味着你已经了解对方的内在处于某种平衡态,这种平衡态会随着你的理解而移动,即他的欲望和不安在随时切换。无论你是在他恐惧时陪伴他,还是试着谈论他的羞耻,都源于你对他的共情,你懂得他的内在是一种怎样的欲而不得和情非得已。
共情理解带来的改变
如果你处于痛苦之中,本以为人生无解、痛苦往复循环,而有一个人愿意听而且能听懂你的痛苦,并且让你感到前所未有的触动,这个过程就会带来新的体验。尽管防御还在,但你会感到自己的开放度在增加:那些担心的部分还在,但自己不再受困于某种往复,而是可以渐渐说清一些以往感觉模糊的东西,有了更多的勇气,可以更真实地流露自己的情绪,并不再用各种防御挣脱表达带来的不安。当内心了解并认可自己的期待时,你会更直接地告诉对方自己的感觉,比如“我感到委屈”。
理解让一个人更少地处于无意识状态,了解自己的感觉所代表的意义。在你了解痛苦深处的渴望后,你可能仍会被相关的议题触发糟糕的感觉,比如在被评判时感到不快,知道这种不快源于自己的自卑却仍然敏感,但你不再深陷自责,也不再寻找各种借口逃避糟糕的感觉,你明白你的感受是羞耻——早年被父母责备时留下的印记,但你不再设法摆脱它,因为你已经了解它意味着什么。在羞耻下面是你对被认可的渴望,你开始觉得渴望本身没有问题,也不是那么遥不可及;你可以真实地感受到内在的变化,开始相信有新的可能。
三步实现共情式对话:从承认“我不懂”开始
基于前文的论述,我们来到这篇文章的关键,如何才能进行共情式对话,以便更好地理解他人,减少人际关系的痛苦。
理解的第一步是承认不理解。我们更多的时候是不理解他人的,比如你可能会想不通为什么一个人明明不喜欢另一个人却不离开,或者喜欢却不去追求;成绩好的人内心反倒很焦虑,成功的人内心却感到空虚。当一个人向你透露他的内心痛苦时,我们总是习惯于先用以往的经验来解读。然而我们忽略了一些关键的东西——对方不同的处境、感受以及处境形成的原因。承认自己没有理解对方并不容易,因为我们自己也有一件不愿脱去的“外衣”,我们需要它来保护自己的某种自信。当一个人表现出“你没有理解我”时,我们会感到挫败。
挫败是一种亟须修复的感觉,它会动摇你熟悉的掌控感。一旦试着体验,你就会发现挫败下面藏着令人羞耻的无能感,它几乎是每个人的痛点——来自早年那些让我们遭到批评或责备的动摇我们自信的遭遇。在修复这个痛点时,你是没有空间去理解对方的。一个在呼救的恐惧中,一个在无能的羞耻中,这在咨询工作中并不鲜见。羞耻来袭时你无处可逃,最终解救自己的唯有真实——承认自己的无能感。
承认自己不理解对方需要勇气,它意味着你承认自己的局限性,承认自己可能是错的;但这个尝试就像打开一道门,即使只是打开一个缝隙,你也会发现的确有别的东西存在,只是你还没有认清和理解它们。
因此,不妨在僵持中试着说出“好吧,也可能我没有理解你”,你会发现对方也会停下之前的穷追猛打或极力回避。
理解的第二步是对不理解的精神世界感到好奇。当我们不理解对方时,可能意味着我们正在无意识地防御,以避免被对方“拖下水”。我们不习惯离开自己的舒适区,试图理解跟我们不同的经验就是要让我们脱离舒适区,而去到未知之地让我们恐惧,对于恐惧,人们的本能反应是逃离,但在没有触碰恐惧时,你并不容易意识到你在逃离,仍在靠理性或隔离维持自己的稳定,并将对方的感觉解读为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误解由此产生。
保持好奇是对感觉的好奇,而不仅仅是对他人的好奇。你需要启动一种好奇心,去了解自己绕过(逃避)的感觉里有什么。这需要些勇气,也需要耐心和信心。因为这些感觉常常是让自己不舒服的。我们以为是自己出了问题,但真相也许是我们在弱小无力的时候无法看清世界,也无法看清自己。当我们越来越了解各种感觉和它们的意义时,我们就会更加理解他人,也能更好地帮助他人理解自己。
理解的第三步是视域融合。人们总是习惯依据自己的经验解读自己和对方,哲学家汉斯·伽达默尔(Hans Gadamer)称之为偏见,偏见构成了每个人不同的视域(Horizon)3,在不同的视域里,人们都以偏见理解自己和他人。虽然每个人的人生经验不同,但感受是类似的、相通的。人们可以借助描述感受的语言工具,打通两个视域间的通道。当代的哲学理论认为理解不是发生在两个主体之外,而是发生在主体之间,伽达默尔称之为视域融合(The fusion of horizons),即在两个不同的视域之间,两个主体通过不断的你来我往的互动,不断靠近彼此并相互碰撞、分分合合,逐渐找到彼此视域的重叠部分。正是这些重叠部分里蕴含着人类共通的意义,让人们获得了理解彼此的可能性。
可以借助描述感受的语言工具,打通两个视域间的通道
人们虽然不会主动使用,但对感受性语言有种无师自通的领悟力,如果你在对话中试着命名对方的感受,他们就会跟随你确定是或者不是,比如我说:“你感到委屈。”他们会纠正说:“不,是难过。”我说:“那种感觉是悲伤吗?”他们会说:“不是悲伤,比这个还要难受……是悲哀。”当我们可以用感受的语言交流时,两个人的距离开始缩短,你不需要用头脑和经验想象他的内在,而是通过启动自己对悲哀的体验,来理解他的内在正经历着什么。悲伤意味着有很多难过之情还没有表达出来,而悲哀让人感到更深的绝望,很可能是多次表达都没有得到回应,或者得到的是极其糟糕的回应。
当人们使用这些感受性语言交流时,会发生两个重大的变化:彼此可以表达清楚自己的感受;确认自己的感受是真实存在的,是可以被理解的。图5和图6列出了我们常见的消极和积极感受的表现,供大家参考。熟悉这些词汇有利于我们在沟通过程中准确命名对方的感受。
倾听的人如果先识别出对方情绪背后的感受,可以试着“翻译”出来,让对方确认或者体会后自己来命名。“你感到不舒服”是一种很好的、终止情绪化的开始,尽管你还无法完全知晓对方情绪的背后是什么,但承认它就有机会继续寻找和命名当下的感受。神奇的是,一旦两个人找到准确表达感受的语言,理解就开始了。因为这些词语是需要通过体验才能获得的,当你的身心一起在听,在感受,在经历,在遭遇时,那些表达感受的词语就会涌现。此刻,两个人的内心靠得很近,对那些感受的命名很像打开了内心世界的一扇门,你也不再是一个人艰难地站在门口,而是有人和你一起经历,或者有过类似经历的人和你站在一起。
图5 消极感受和表现
图6 积极感受和表现
共情表达的技巧
首先,对方向你倾诉时,经常会提出问题,比如“我为什么会这样”“我该怎么办”,但你首先要做的不是去回答问题,而是先去理解他为什么会问这样的问题。有可能是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去解决问题,希望你有办法帮助他,也有可能他内心其实已有答案,希望能获得你的关心和支持。如果能理解对方提出问题背后的意图,你的回应就会更有的放矢。
其次,在共情的过程中,为了更好地理解对方,你可以用提问的方式让对方展开说。比如,询问时间、地点、事件等和情境有关的内容,这样的问题更简单,能让对方更放松。真正的询问来自你对他内在世界的某种好奇——好奇那些倾听时留下印象的意义点。当你听到对方用含糊不清的方式来表达一些感受时,比如一些带有隐喻和象征的内容,你就可以邀请对方多说说。含糊又抽象的言语背后,可能正是问题的关键所在。
总之,随着双方对话深度不断增加,我们更能识别出表面对话背后的需求,针对需求的探讨会让双方之间的信任度越来越高,在这样的状态下双方持续互动,可以让我们形成良性的人际关系,也就达成了我们的终极目标。
结语
“你为什么不懂我?”这句问话的背后,藏着一颗渴望被共情的心。关系的困境,往往不是输在“不爱”,而是败给“不懂”。而我要如何懂你则需要我们学会如何共情。真正的共情,不是猜测对方的心思,而是放下自己的预设,去倾听那些未被言说的恐惧、羞耻与期待。下一次,当这句话即将脱口而出时,不妨先停下质问,试着说:“也许我还没理解你,但你愿意多说一点吗?”——答案,可能就藏在对方点头的瞬间。
注释:
1.[美] 约瑟夫·布尔戈著,姜帆译.为什么我们总是在防御.机械工业出版社.2022:4.
2.[美] 海伦·里斯,[美] 莉斯·内伯伦特著,何伟译.你的感觉我能懂:用共情的力量理解他人,疗愈自己.机械工业出版社.2023:12.
3.曲丽著.共情式对话:揭示人际关系的底层逻辑.人民邮电出版社.2024:151.
作者:史咏钢
编辑:苏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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