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面的两个小例子体现了家庭教养方式中的一些重要差异，其中的不同选择可能来自于深思熟虑之后的判断，也可能来自于未经思考的跟随。还有一些父母正在被如何选择困扰着，希望找到明确的判断依据。美国学者安妮特·拉鲁（Annette Lareau）在《不平等的童年》一书中对家庭教养模式差异的描绘和分析，为我们理解这些问题提供了一个重要的视角。安妮特·拉鲁的研究对象虽然是20世纪90年代的美国家庭，但研究所揭示的教养模式差异在当前仍然是需要我们关注和探讨的问题。

受到布迪厄的启发，安妮特·拉鲁将惯习作为研究的着眼点。她主要对日常生活的组织、家中的语言运用、家庭和社会机构的互动进行了研究，认为这些元素综合在一起构成了一套惯习，并基于研究提出了两种教养模式：“协作培养”（concerted cultivation）和“成就自然成长”（accomplishment of natural growth）。

在安妮特·拉鲁的研究中，她将中产阶级的教养模式归类为协作培养，并从日常生活的组织、语言的运用、家庭和教育机构的互动这三个方面对协作培养的主要特征进行了描述和分析，本文主要着眼于前两个方面。

日常生活的组织：协作培养强调让孩子参加有组织的活动，如各种兴趣班、运动比赛等。父母认为这些课外的有组织的活动能够充分挖掘孩子的潜力，培养他们在学校教育中难以获得的视野和能力等。孩子们确实获益匪浅，如在团队活动中学会了与他人合作、在比赛中建立了自信、在安排一系列活动的过程中学会了管理时间等。

但与此同时，他们也为此付出了代价。日常生活因为被各种有组织的活动占满而忙碌不堪，这导致家人之间面对面互动的机会大大减少，兄弟姐妹之间更倾向于竞争和敌对，和自己家族中的亲戚也没有那么紧密的联系。如有些家庭除了一起吃饭以外很少同时待在一起，父母在繁忙的工作之外还要分别负责把不同的孩子送到不同的活动地点，在时间安排发生冲突时父母可能会需要带着年龄较小的孩子去年龄较大的孩子的活动地点，而小孩子在活动还未结束时兴趣和耐心就已被消磨殆尽，常常会抱怨、哭闹……

语言的运用：在协作培养模式中，父母将语言作为教养孩子的关键，倾向于和孩子进行商讨式的交流。父母会通过讲道理来引导孩子的行为，会和孩子进行大量的谈话，不仅可以提升孩子的词汇量，深化孩子在学校学习或其他活动中获得的知识，促进孩子知识和视野的扩展；还能很好地发展孩子的语言交流能力，强化孩子的其他重要技能如阅读、说理等。

但与此同时，他们也面临一些困扰。孩子因为受到父母的鼓励而习惯于表达自己的意见，认为自己的想法很重要并期望父母尽可能地满足他们的愿望，这可能导致孩子拒绝或挑战父母的权威。大大小小的孩子因为大大小小的事情来跟家长反复商量，可能会让家长身心俱疲，也可能会让孩子感到混乱。

相比之下，安妮特·拉鲁将工人阶级和贫困的父母趋向采取的教养模式归类为成就自然成长。

日常生活的组织：在成就自然成长模式中，父母不会为孩子安排有组织的活动，孩子对如何安排自己的活动有更多的控制权，可以进行自发的游戏，能够体验到长长的闲暇时光，还可以自由地外出并和附近的亲戚朋友一起玩。孩子们在自由游戏中得到了快乐，展示出了更多的创造性。

但这种模式同样付出了一定的代价。父母认为孩子的这些自由游戏是无足轻重的，和成人世界需要关心的事情（如照顾孩子的饮食起居、保证孩子按时上学等）割裂开来。孩子们在知识积累、视野拓展和技能提升等方面未能获得应有的支持，在面对更大的世界时往往会感到局促不安。

语言的运用：在成就自然成长模式中，家庭成员之间的语言交流简短朴素。父母不会引导孩子表达自己的观点，认为成年人和孩子之间应有一条清晰的分界线，倾向于使用指令性语言（通过下达清楚的指令来告诉孩子应该做什么，不会给孩子留下多少商议的余地，也不会给出理由来说服他们去做事情）。

这种做法使得孩子无法感受到成人对自己看法的尊重，未能体会到自己的想法是有趣且重要的，也没能积累丰富的词汇、扩展知识和视野等。这种交流经验和能力的缺乏使得他们在社会互动中难以自如地提出问题和回答问题，常常倾向于被动地接受权威人士的安排（可能会在暗地里反抗）。

安妮特·拉鲁通过她的研究提醒我们，尽管人们常常强调个体努力对其发展的重要性，但不容忽视的是，社会地位所导致的家庭教养模式差异同样对个体的发展发挥着至关重要的影响。安妮特·拉鲁强调“协作培养”并不必然优于“成就自然成长”，这两种模式都有其优势，不同的教养模式会导致差异优势的传递（transmission of differential advantages）。协作培养得益于成年人提供的广泛支持而能够为孩子提供重要的文化技能，但成就自然成长因为成年人的干预很少而使得孩子拥有了更多的自主权。当然，在对比中可以看到，这两种模式也付出了各自的代价。书中所描述的那些家庭可能尚未认识到他们付出的代价，而幸运的是，安妮特·拉鲁通过她的研究让我们看到了这两种教养模式各自的优势和不足，为我们的选择提供了重要的参考。一个非常显而易见的方案是平衡两者、取长补短，但如何平衡两者？这个问题并不那么简单。

在安妮特·拉鲁的研究中，工人阶级和经济贫困的家庭因面临特定的经济挑战和养育孩子的艰辛重压而无力给予孩子更多的支持，勉力承担孩子的衣食住行及其他基本的生活必需品已几乎耗尽他们的全部精力，导致他们难以抽出时间与孩子进行交流和商讨。但在思考这项研究对我们当前家庭教育的启发意义时，我们需要结合自身的实际情况来进行分析和判断。

在本文开篇所举的事例中，三个家庭的不同境况为我们呈现了家庭教育的复杂性。苗苗和强强的父母对如何安排有组织的活动有不同的理解和选择，选择的不同意味着父母们已经意识到有组织活动既有优势又需要付出一定的代价；与此同时，他们都非常重视与孩子的语言交流，希望借此来助力孩子词汇量的增长、知识和视野的扩展。而对于明明，他的父母有足够的经济条件来支持他参加各种课外班，若从“日常生活的组织”这个维度来看，明明的父母似乎在采用中产阶级的教养模式；然而，从“语言的运用”这个维度来看，明明父母的教养模式却和安妮特·拉鲁研究中提及的工人阶级和经济贫困家庭更为接近，家庭内的谈话交流明显少于苗苗和强强的家庭。上述现象值得我们深入思考。与家庭生活的组织、家庭与公共机构的互动等维度比起来，语言作为家庭教养的内容和媒介，更为微观地、也更为深层地展现着家庭教养的差异。父母们需要关注到这些更为深层、更为重要的差异，当然这可能是更为艰难的。

不同的父母对童年有着不同的设想，有些父母会觉得闲暇时光是很无聊的，所以总希望孩子能通过参与各类有组织的活动来提升自身的竞争力；有些父母会觉得成人和孩子的界限是无法打破的，很多事情只需告诉孩子即可而无需过多解释……这些深层的观念，可能会使我们很难看到其他教养模式的合理性。然而，借助研究者的工作，我们可以通过这些强烈的对比来促进自己的反思，并根据自身的具体情况来参考和运用这些研究成果。

参考文献：

1.（美）安妮拉·拉鲁著；张旭译. 不平等的童年[M].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 2010.

2.（美）安妮特·拉鲁著；宋爽，张旭译. 不平等的童年 阶级种族与家庭生活 第2版[M].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 2018.

3.（美）达娜·萨斯金德，（美）贝丝·萨斯金德，（美）莱斯利·勒万特-萨斯金德著；任忆译. 父母的语言[M]. 北京：机械工业出版社, 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