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奥古斯丁(公元354年11月13日-公元430年8月28日),又名希波的奥古斯丁(Augustine of Hippo),出生于罗马帝国统治下的北非努米底亚王国。他是基督教思想史上最重要的教父之一,其关于时间问题的深刻思考曾对后世产生了深远影响,尤其是康德的时间观。
在《奥古斯丁论时间(一)》中最后提到,奥古斯丁只是从理性上论证了时间的存在只能是疾驰而过的、无法延展的点状的现在,倘若如此,那么对时间的度量这一事实又何以可能呢?如果过去与将来都不存在,不存在的东西又怎么可能被度量呢?假如时间的本质只是永恒的一瞥,时间的实存也只能是现在,那就意味着任何时间都不能被度量。但是,从经验的角度,我们又确实拥有时间长短的体验,例如我们能观察到时间的距离,能把它们相互比较,说哪一个比较长,哪一个比较短;我们甚至能具体度量出这一段时间比那一段要长多少(或短多少)。由此可见,关于时间本身的理性分析和经验感受之间的矛盾张力提示着我们,时间除了作为神的造物之外,还具有另一个向度,即心灵之延展。
二、“注意”:时间的延展之维
从理性的角度,奥古斯丁论证了时间的存在只能是疾驰而过的、无法延展的点状的现在。那么,时间的度量何以可能呢?过去和将来不存在,不存在的东西怎么能被度量呢?现在是没有长度的,没有长度的东西也不能被度量,这意味着任何时间都不能被度量。但是从经验的角度,我们又确实拥有时间长短的体验,例如我们能觉察到时间的距离,能把它们相互比较,说哪一个比较长,哪一个比较短;我们还能度量这一段时间比那一段具体的长或短多少,我们说长一倍、两倍或二者相等1。这种对于时间本身的理性分析和经验感受之间的矛盾张力启示着我们:时间除了是神的创造物之外,还具有另一个纬度,即延展的维度。
时间作为神的创造物,只在现在存在,过去和未来都不存在。然而,在心灵(mind)中,时间却是可以延伸的。心灵的同一性是时间的连续性的基础。在心灵之中,现在能够前后相继的延伸,而成为记忆(memory)、注意(attend)和期待(expectation),换言之,过去和将来在心灵中都以现在的方式存在,其中过去之物的现在是记忆,未来之物的现在是期待。2
时间是在我们的心灵之中得到度量的,而不是在物体的运动之中。奥古斯丁特别举了一个关于声音实体的例子加以证明。一个声音响起,在我们的注意中持续,直到它最终消失。这个声音从开始到结束的过程会在我们的记忆中留下印象(impress),因此,我们是在对这个印象的度量中来精确计算时间的长短的。对于静止的度量同样如此。我们先在心灵之中预想一段同样长时间的声音,在记忆中确定那段时间,然后开始发出声音,这个声音响起,就会达到预先确定的那个长度,我们对这个声音度量的长度就和那个静止时间的长度一样。由此可见,运动和静止所占据的时间都是在我们的心灵之中得到度量的,时间乃是我们心灵的延展。
不过在奥古斯丁看来,心灵的延展并不是无限的,过去和将来都是有终结的。在任何一个我们注意到的时刻,都是当前的现在,促使将来变成过去。将来渐渐减少,而过去逐渐增加,直到将来全部耗尽,一切都成为过去,正如背诵一首熟悉的赞美诗歌:开始之前,我对整首诗歌都满怀期待;开始之后,我的期待慢慢得到实现,而被抛入过去,成为我的记忆。这样,我的整个背诵活动就被切分为两个层面:关于我已经背诵出的部分,属于我的记忆;关于我还未默诵出来的部分,属于我的期待。在这个当下,则有我的注意力。正是通过注意,未来一路走过,成为过去。我默诵得越多,则我的期待就慢慢减少,而记忆则不断增长,直到我的默诵全部结束,我所有的期待都宣告实现,全部进入了我的记忆之中3。时间在心灵之中的这一延展过程对于一首赞美诗歌是如此,对于所有相对于整体而言的每个部分皆是如此,乃至包括整个个体人生甚至整个人类的历史4。实际上,时间的永恒之维就是作为心灵之延展的时间的限度所在,也是神与人之间的绝对的分界所在。既然作为受造物的时间的现在是一个无法延展的点,无所谓“在……之前”或者“在……之后”,由是,神的存在作为永远同时的“现在”,而在心灵的注意之中无法持续,由此也无法在记忆中留下任何印象,也就是说,神的存在是无法由心灵来度量的。鉴于此,诸如“神在创世之前在干什么”之类的问题便是无稽之谈了。
三、余论
奥古斯丁所提出的那个命题“注意是现在之物的现在”既不是“注意即现在”的循环定义,也不是“注意从属于现在”的属加种差式定义。“现在”与“注意”应理解为奥古斯丁关于时间思考的截然不同的两个维度,前者是永恒的维度,强调时间与神之间的外在张力;后者则是延展的维度,建基于时间与心灵之间的内在关联。从神的创造物来看时间,它的存在只是点状的现在,无法延展;从心灵的体验流来看时间,它则是期待、注意和记忆的不间断的伸展。如果说亚里士多德的时间是一条由前后相继的、间断性的“过去—现在—将来”所构成的自在之流,那么奥古斯丁的内在时间则是一种逆向的“期待—注意—记忆”的心灵的持续延展。
事实上,奥古斯丁并不是第一个对“现在”问题予以关注的哲学家,在他之前,亚里士多德就曾经探讨过时间的“现在”问题。在他看来,总共有两种“现在”:第一种“现在”既是时间各个部分的联结,连结着过去的时间和将来的时间,同时也是时间的一个限:一边是将来时间的开始,另一边则是过去时间的终结5。由此可见,这种“现在”是一个合一者与分开者的同一:一方面,起联结作用的“现在”是永远同一的,但另一方面,作为过去与将来之分界的那个“现在”却又是彼此不同的。为此,亚里士多德也用数学上的“点”来做比喻:例如用点来画出一条线那样,在理性看来,点是永远不相同的(因为在分割线的时候,各个分割处的点都是不同的),而作为一个画出这条线的点,则始终是同一的6。
相较于第一种现在,第二种现在则是指很近的时间,一种不能与过去或者将来明确加以区分的模糊的时段。比如,“他现在已经来了”或者“他现在将要来了”,与此相反,《伊里亚特》中的事情却不能说“现在已经发生了”,洪水泛滥的故事也不能说“现在已经发生”,因为它们都发生在遥远的过去7。对于第一种现在,仍会面临一个基本问题,即每一个现在究竟是相同的,还是相异的呢?如果相同,那它们都是同时的了,也就没有过去与将来的区别,因而也就取消时间了;如果不同,那么前一个现在又是在哪里消逝的呢?现在本身就当下存在着,所以它不可能消逝在自身之中。它与后一个现在乃是不同的,所以它也不可能消逝在后一个之中,否则永远都只存在一个现在。这个问题让亚里士多德伤透脑筋,不得不把它作为时间的本质疑难而悬搁起来8。
然而,循着奥古斯丁的思路,上述疑难能够获得新的解答线索:从神的创造物来看,时间中的现在乃是一个无法延展的点,它本身无法构成一条前后相继的、从过去到将来或者由将来到过去的自在之流,也根本无法画出一条直线,正如我们必须用手才能画出一条直线那样,时间也必须在心灵之中才能够持续地延展。随着心灵的延展,注意持续着,期待通过注意而走向记忆,不难发现,注意既是期待与记忆之间产生联结的一个枢纽,也是二者的一个分界,因为注意是现在之物的现在,记忆是过去之物的现在,期待则是将来之物的现在,三者关注的对象并不相同。另一方面,由于心灵始终保持自身的同一,因此,注意作为心灵的一种能力也始终保持同一。一言以蔽之,心灵的同一性保证了时间延展的持续性。
对于亚里士多德所提到的第二种“现在”,奥古斯丁的内在化时间同样可以作出回应:正因为时间是心灵的持续地延展,对将来的期待通过注意而在记忆之中留下印象,这个过程几乎是同时发生的,所以注意与印象之间总有一些模糊的视域交融处,类似“刚刚”、“马上”这样的时间表达都可以被看成是某种形式的“现在”。但是,当我们的心灵尝试对已经消逝很久的印象再次回忆时,这种过去和现在、现在与将来的界限才逐渐清晰。
除了对亚里士多德所代表的希腊传统的时间问题有所承接和呼应,奥古斯丁的时间观还对后学的时间研究有所启示,尤其是胡塞尔。他曾作出如下评价:
世至今日,每一个想探讨时间问题的人应当仔细研读《忏悔录》第十一篇的第14-28章。因为,与这位伟大的、殚精竭虑的思想家相比,以知识为自豪的近代并没有能够在这些问题上做出更为辉煌、更为显著的进步。 9
不过,在《内时间意识现象学》中,胡塞尔话锋一转,对奥古斯丁时间观中的客观要素加以排斥:
正如在进行任何现象学的分析一样,这里必须完全排除与客观时间有关的设想、确定、信念(排除所有对实存之物的超越预设)。10
由此可见,以胡塞尔为代表的现象学的时间分析排除了奥古斯丁时间观的永恒之维,只保留了其中的延展之度。我们很难直接评价这两种时间态度孰优孰劣,但是,奥古斯丁的思想“已然活在了现代甚至当代哲学中,这无疑是不争的事实。”11
参考文献
1.奥古斯丁:《忏悔录》,周士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3年。
2.奥古斯丁:《忏悔录(一)、(二)(中英文对照版)》,徐蕾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年。
3.[古希腊] 亚里士多德:《物理学》,张竹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年。
4.[德]胡塞尔:《生活世界现象学》,倪梁康、张延国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年。
5.[德]胡塞尔:《内时间意识现象学》,倪梁康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年。
6.黄裕生:《时间与永恒:论海德格尔哲学中的时间问题》,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2年。
7.吴国盛:《时间的观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
8.张荣:《创造与伸展:奥古斯丁时间观的两个向度》,载《现代哲学》2005年第3期,第98-106页。
注释:
1.奥古斯丁:《忏悔录》,周士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3年,卷十一,第16节。
2.同上书,卷十一,第20节。
3.同上书,卷十一,第28节。
4.同上。
5.[古希腊]亚里士多德:《物理学》,张竹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年,第132页。
6.参见同上。
7.参见同上书,第133页。
8.参见吴国盛:《时间的观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69页。
9.[德]胡塞尔:《生活世界现象学》,倪梁康、张延国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年,第70页。
10. [德]胡塞尔:《内时间意识现象学》,倪梁康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年,第34页。
11.参见张荣:《创造与伸展:奥古斯丁时间观的两个向度》,载《现代哲学》2005年第3期,第98-10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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