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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孩子》(一):焦虑于“贵子”,何以谈“我们”?丨天行推书

作者: 贾韬 社会 发布时间:2018-06-30
罗伯特·帕特南《我们的孩子》一书是近年关于美国机会平等危机的重要著述,也可以看作某种意义上的成长导引。它确乎是阶层机会鸿沟(class-based opportunity gap)的有效警示,其中援引的大量社会科学研究结论又完全可以被细心的读者用作养教指南[1]。
 
但作者的根本追问却始终是:“在眼下的世界,‘我们的孩子’意识全面枯萎,为孩子提供机会成了一家一户的私人责任,成长于这样的时代意味着什么?”(p.294)(括号中标注的是本书中译本页码,引语中的着重号为引者所加。除非特别说明,下同)
 
而与之形成有趣对照的是,本书的中文译介有着难得的本土问题意识,却[2]又总是恰恰以“我的孩子”为主调,与原作的精神实质背道而驰。
 
当厚重的中译本终于在手时,或者它的各类网络简介抢先入眼时,“寒门贵子”才是传播链条末端的中文读者不得不最早关注的概念——仿佛,一贯专注于共同体精神与社会资本(social capital)的帕特南本人真的是“为了回答” “在一个阶级固化的社会里,寒门为什么再难出贵子?”这一明显原子化式个人中心的“问题”,才煞费苦心专门立项并最终完成本书的。 

《我们的孩子:危机中的美国梦》(Our Kids: The American Dream in Crisis)初版于2015年3月,中译本初印于2017年5月,译介速度和译笔质量均属近年知识生产中难得的上乘。只是,如下文所见,一旦由表及里(由封面到内页)掺入我们的育儿焦虑,对全书的理解就变坏了。

出版方的一份推荐文章 更是以一连串追问直击我们当下的最典型痛点:

“你的孩子,未来20年将面临怎样的阶层分化?”
“在一个发展成熟的社会里,真的寒门难再出贵子吗?”
“如果真的有所谓的阶层固化,我们现在该怎么教育孩子?留给我们的时间还有多少?”

诚然,无论就家庭教养和阶层流动的中国传统模式而言,还是就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新时代”之后的社会主要矛盾来说,这种种焦虑都再真实不过。可惜,它们既不真的关注一种最值得关注的“我们”,也甚至并不真的关乎任何一种重联结、有认同的“我们”。

译介者寻求应对之策的方式,正是原作者眼中的危机之源。于是在“我们”这里,《我们的孩子》被读成了《我的孩子》。这样的误读极易被精致利己者所误用,更可能令热心公义与公益的人们因此险些与本书的真正洞见擦肩而过。

正是与原作者同感于“我们”的衰落,本期推书力图将讨论拨回原本的基调,并附带表明对美国梦危机的中国式解读如何拉低了原作的视野:

总的来说,紧要之事并非何以竞争成为显贵的机会,而是如何在一起过上一种更好的共同生活。

01概念澄清:我的孩子与我们的孩子

谁是“我们”?谁是“我们的孩子”?

纵观全书,“我们”首先是指一个国家共同体内的全体成员。当作者在刻画了全方位的阶层固化困境之后,强调“我们可以”(p. 292)立即行动起来,通过观念变革和具体举措缩小机会鸿沟之时,身处同一社会结构之中、受到同样一些政策倾向影响的所有人都在此列。

不过,基于读者群的天然限制,“我们”尤其指涉那些在社会中处于相对有利地位的人士。作者尤其呼吁自己的真正读者(“成功人士”和“社会的幸运儿”)重新担负起必要的社会责任:

“只要您能捧起这本书,想必也就不会面对本书所着力刻画的困境,本书的作者也不会,我们自己的孩子同样也不会……隔膜造成了冷漠,正因此我们不那么同情出身卑微的穷孩子(less privileged kids)的困境,我们原有责任,但现在却被抛之脑后。”(p. 258)

作者缅怀和不断呼召的,是一种回到上世纪50年代仍然在美国普遍有效的、让普通人家子弟的抱负和奋斗有所依凭的社区资源和公共机构支持。如果只是执著于寒门贵子的想象,执着于“我的孩子”如何可以突破阶层壁垒,那么本书就只能不恰当地被解读为复刻版《不平等的童年》,甚或美国版《工厂女孩》[3] 。

帕特南在《我们的孩子》第三章中确实倚重了《不平等的童年》这本书的最基本结论(p.113, 133),本系列文章的连载之二还会回到这一关键点。

《我们的孩子》一书之所以独特且卓越,同样是因为它毕竟落脚到了“幸运儿”在社会中不可推卸的责任:

一方面,在民主社会中,尽管全书浮现出的各方面的不平等疑难都可归因于社会政策的失败,但既然“社会政策本身是集体决策的产物”,那么“未能移除他人成功路上的路障”的“我们”也就“难辞其咎”(p. 258);

另一方面,尽管美国式价值观常被理解为个人主义甚至利己主义,克服今天的困境却要求那里的“我们”更具“社群主义”(communitarian)气度,意识到“我们”与穷孩子之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关系,并真正“承认我们对这些孩子的义务”(p. 293)。

如果说“我们”尤指社会中的优势群体,那么“我们的孩子”则包括了所有人的孩子,又尤其是指处境不利的人家的孩子。格外值得强调的是,作者在此甚至提供了另一种“别人家的孩子”概念(pp. 292-293):

与我们常常当作育儿参照和焦虑来源的“别人家的孩子”不同,他的所指是,为了成功克服不断扩大的社会经济鸿沟给“我们的”经济、民主和价值观带来的威胁,“境况更好的美国人”理当“愿意将自己的资源投放在别人家的孩子身上”。

换句话说,这部分“我们”理当意识到别人家的穷孩子“也是我们的孩子”,并心甘情愿于惠及全体的公益事业,即便“从中受益的主要是别人家的孩子”。

通过真正深植于“我们”,作者水到渠成地强调了社会成员对彼此的责任,尤其强调了优势者对整个社会的责任。为了劝服这部分“我们”投身于弥合机会鸿沟的变革,他提出了至少三个关键理由,分别关涉经济发展、政治民主和道德义务[4] (pp. 258-272):

其一,机会鸿沟意味着下层阶级的孩子难以充分为国民经济做出应有贡献,核算相应的经济收入损失、经济增长放缓、税收降低、以及占比极少的福利救济项目开支,会发现如今的美国还有着相当大余地可供“同时推进机会平等和经济增长”;

其二,民主归根结底“要求每位公民对公共决策都有平等的影响力”,但在美国,公共参与的阶级鸿沟不仅明显存在,而且代际积累,这对“传统的美国理想”(相信政治不平等比经济不平等更可怕,相信代际继承的不平等比一代之内的不平等更恶劣)构成了双重挑战——不仅导致政治系统的代表性不足,也尤其导致冷漠疏离的下层阶级退化为易受操纵的“原子化个体”;

其三,机会平等这一信念在当代美国社会有着无可匹比的共识度,而当前美国的严重机会不平等是道德上不可接受的,对这一点的确认无需诉诸政治哲学思辨,而只需诉诸最基本的宗教理念中对穷人的悲悯,以及最基本的道德原则中对人在尊严与道德价值上“生而平等”的确认。

作者在上述三方面的讨论中均有详尽精微的分析,这里的简略概括尚不能企及万一,我们将在下期推书第3节对机会平等的专门讨论中重新回到这里。而本节的要点始终在于澄清“我们”和“我们的孩子”的有效所指,因此,在回顾机会不平等的三方面后果时,始终不要忘记它们共同回答的问题是:既然“我们”已经是“社会的幸运儿”,机会鸿沟又“于我们何干”?(p. 258)

相形之下,值得玩味的是,使用本书中译本制造“寒门贵子”焦虑的那部分引介人士和解读者,却也同样并不属于我们的社会中真正的“寒门”阶层。原作者判定能够捧读此书的人们(同作者本人一样)并不身陷本书刻画的困境,这个断言也适用于本书的中文读者(亦同译介者们一样)。

虽说如此,我们社会中的这些“幸运儿”却并未产生与原作者相同的那种对“别人家的(穷)孩子”的不利状况的关注。他们言及“寒门”,多是自况。他们盯紧阶层固化和机会鸿沟,多只权衡自己和自己的孩子的未来可能性。他们思路一致,却各自为战;他们之间并没有“我们”,更不用提与远不及他们幸运的同胞建立什么“我们”关系了。

那么,又是什么限定了他们的思维模式、价值倾向和判断力?下节将最终借助最直观的读图,呈现两种根本不同的对机会平等的诉求模式。

02以貌取书:两个封面,两种焦虑

无论从词源传统看,还是从社会结构看,从《我们的孩子》这样的著作中读出“寒门贵子”焦虑都是可理解的:自古,“寒门”就不是指真正的底层贫民。从对九品中正制的著名评判“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来看,寒门只不过是较高阶层内部低于士族的庶族罢了。现在,由于转型时期的若干显著特色,除了占人口极少数的实权官员和成功商人之外,我们普遍有着对自我身份的偏低想象。

对比美国:帕特南主要是依据父母双亲教育程度的高低划分富裕家庭和贫困家庭的(p.50-51, 297),这也就是我们在中译本中反复读到“高知”(原文作“college-educated”“more educated”或更直截了当的“educated”)二字的原因。在该书展示的“两个美国”阶层隔离叙事中,简要阶层划分图景呈现为“最上层三分之一是大学生,最底层三分之一是高中及以下,而中间的三分之一则接受过某种高中后的成人教育”;进一步说,阶级分层的其他方法也会最终“形成相同的模式”(p.51)。

当作者要求高阶层人士承担起“我们”对社会的责任、而尤其是一并承担起对“别人家的孩子”的责任时,上节已经详述,他的问责对象是本书的真正读者,也是如此界定的社会成员中的高知分子。

反观我们眼下的社会,尽管2002年《当代中国社会阶层研究报告》早已把拥有“文化资源”的“专业技术人员阶层”划定为中上层,紧随“国家与社会管理者”“经理人员”“私营企业主”之后,在十大社会阶层中排位第四,但这远不符合专业知识分子们日常言谈中透露出来的自我地位认定,尤其冲突于他们中间普遍保持着的折射为“寒门贵子”情结的上升焦虑。

图表摘自:陆学艺主编,《当代中国社会阶层研究报告》,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2.

对此,除了知识分子种种历史遭遇带来的可同情的持久影响之外,不能不说智识阶层的自我贬低实质上是一种不正当的自我卸责。尽管可以遁逃到“寒门”概念古已有之的意涵之内,或者托辞于更高阶层对公共资源和社会资本的实用主义盘剥,但真正的反思终会促使我们注意到自己所在的社会中公共精神的普遍衰弱。
 
那么,如果我们聚焦于真正的底层贫寒之士,“寒门出贵子”的想象就是值得诉求的人生价值实现模式么?未尽然。
 
仍可借助美国问题反观我们的世界,并借助二者的差异克服我们的盲点:在美国的阶级隔离现状中,一边是精神与物质双重富足的上层孩子,另一边是“能活到今天都实属不易”(p. 127)的底层孩子。两者间的壁垒带来的是本应信马由缰的想象力的隔断:我们能够在字里行间读出被贫穷限制的想象力(例如固化在底层的黑人家庭从未认为种族歧视曾限制过自己的机会,因为他们在生活中时时需要克服的不是种族壁垒,而恰是经济难关,p. 112),我们也不难在作者的及时自省中,反思被富裕限制的想象力(作者完成了本书研究,遂意识到自己先前关于“个人奋斗”的错觉何等无知,p. 258)。这两种想象力的隔断映射着我们与美国人之间的许多共性。
 
此外,我们还能在一些明显的区别中发现第三种关键局限:我们作为中国读者,因公共性缺乏而被限制的想象力。书末《致谢》部分提及本项研究的缘起:当年一位敏锐的哈佛本科生在学期论文中观察到,深度公民参与是哈佛同学的共性,但她高中时代的工人阶级同学却对公共生活毫无兴趣;她最终用毕业论文证明这一命题比她本人的最初设想更具广泛适用性,而正是这项研究激发了本书作者的后续工作(pp. 312-313)。另一方面,上段提及的那个“能活到今天都实属不易”的黑人青年在口述访谈中如是总结:“我在努力让自己做得更好,成为一个良好的美国公民。”(p. 122)

当这边的我们焦虑于上升通道的关闭、从而寒门无贵子时,另一群“我们”——作者和他的同事以及他们眼中的理想读者——焦虑的是共同体生活的衰落,以致寒门无公民!当我们一叶障目,只见机会鸿沟不见社区衰亡,只关注阶层流动之艰辛不关注公共生活之难得时,对于我们社会中任何阶层的成员来说,美好人生的可能性就都未免太过单调了。
 
如果说译介者的论调毕竟成功激发了我们的部分焦虑,或者至少唤起了我们每个人的理解之体谅,那么,明显而即刻的危险就远不止于美好人生缺乏丰富标准了。这种焦虑或体谅,反映的是我们孤立无援的原子化存在状态。
 
也许我们根本不待翻书细读,对比英文原著和中文译著的封面图即可看出我们由于(甚至不自知的)公共精神缺失而体现出的危机端倪。中译本封面是一面漫画化的星条旗:条纹部分幻化为跑道,终点通向SUCCESS(成功)标识;星图部分幻化为钱财,帮助部分选手把起跑线前移了相当长的距离。英文原著封面是一张简洁昏暗的照片:夜色迷雾中社区公园落寞的秋千架,稍近处有若干枝叶,稍远处是一棵大树,更远处依稀是海[5]。
 
一端焦虑的是孤立竞争和丛林法则,紧盯“成功”,机会平等诉求明确指向起点公平;另一端哀悼的是社群活力的衰落和共同生活的无迹可寻,机会平等的希望隐匿于对公共暧昧的克服。从封面看,原作所展示的可不全是某种养育迷思,也全不是“寒门贵子”中式成功学的必备内容——

正如重新翻开本书既可印证的,“我们的孩子”的未来和命运,固然直接有赖于“一家一户”各自家庭结构的改善,各自父母养教意识和养教方式的进步,各自的学校选择和学校各自组织体系的优化;同样重要甚至更为重要的则是,社区等共同体模式及其无论公立还是私有的“支持性机构”均应重新服务于“穷人家的孩子”。 

下期预告
不破不立。下期推书将专注于“立”,依次借助本书讨论当代平等理论脉络中的机会平等问题,并梳理以社会资本看待机会平等的要义和方式。

敬请关注 

注:
[1] 作者本人也明察了这一点,但又对这一点表达了明确的担忧(p. 132)
[2] 此处的转折实则不甚恰当:从下文的分析可以看出,恰是因为译介者囿于本土意识,才会偏离作者原本的要旨。仍用一“却”,转折处强调的是由评述中译本的优势转为集中讨论中译本不可忽视的、不仅令人遗憾而且殊为有害的缺欠。但必须注明,本文言之凿凿地针对的译介者,实则应当更恰当地称之为“译介方”,尤其该考虑出版方的营销策略给严肃智识带来的伤害;注意到第一译者本人的下述访谈,应当承认他对原作的理解几无瑕疵,而本文的要旨也切合他的某些侧重:
http://news.ifeng.com/a/20170802/51550252_0.shtml
[3] 在本系列后期连载对阶层以何种最关键的方式限制了身在其中的人们的判断力和想象力的比较式讨论中,会回到这本值得专门参照的书。
[4] 其中,在讨论经济问题的篇幅中,最能读出作者对自由至上主义立场的苦口婆心,对反对福利人士的循循善诱。
[5] 好事如本文作者,依据版权页的封面信息找到了照片出处:
https://www.gettyimages.com/detail/photo/foggy-night-at-a-park-playground-tybee-high-res-stock-photography/128096019 。原图色调与光影与封面图不同,配有这样的文字说明:
“Foggy night at a park playground, Tybee Island, Georgia”。

作者: 贾韬

编辑:Savanna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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