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与生命彼此交融
让我们从“哲学咨询”这一话题开始聊起。罗·马里诺夫是一位哲学博士,纽约城市学院哲学教授,同时也是“美国哲学心理咨询协会”的创办人。他写过一本书,叫《哲学是一剂良药》。这本书的英文原名很有趣,叫“Plato, Not Prozac!”直译过来就是:“要柏拉图,不要百忧解(一种抗抑郁药物)!”这一书名直白地展现了马里诺夫的工作重心:陪伴并帮助来访者形成自己认同的哲学观点,从而指导自我生活,走出生活中的困境。他的工作主张是“通过沉思而不是药物治疗来获得内心真正的平静”。(话虽如此,我们不能曲解马里诺夫关于哲学咨询的定位。事实上他在书中明确指出不是所有人都适合采用柏拉图式的疗法,有些人可能首先需要百忧解,而后需要柏拉图,或者两者同时需要。)
在这本书中,马里诺夫花了一整章的篇幅与读者讨论死亡的话题,篇名就叫“从失去中获得”。首先,死亡与生命彼此交融,这一命题似乎不言而喻,然而,它又难以被每个活着的人真正消化。作者在书中描述了佛教中关于芥菜籽的寓言故事:
一位痛苦的年轻母亲为失去孩子而伤心欲绝,因此来向佛陀咨询。佛陀让她到村子的每家每户去,从不知道死亡的家庭那里收集芥菜籽,并带回来交给自己。年轻母亲一家一家去问,但都空手而归,最终她意识到,没有哪个家庭是不知道死亡的。她空手回到佛陀那里,佛陀告诉她,她并非一个人。死亡和我们每个人、每个家庭都相关。只是一个时间上的问题。死亡不可避免,要节哀顺变。
在书中,马里诺夫诚恳地说,这样的哲学观点并不能让处于哀痛中的人恢复过来,但可以让其意识到死亡是人生中的一个必要组成部分。所以,在活着的时候建立起适用于自己的关于死亡的哲学观,可以帮助人们更加坚强地面对死亡,至少不要在死亡面前惊慌失措。
我们在本文中要介绍的另外一位学者是欧文·亚隆,著名的存在主义心理学家,全球存在主义心理治疗的代表人物之一。他在其经典著作《存在主义心理治疗》中详尽论述了死亡对人生的意义,以及我们应该如何面对死亡。亚隆说,只把死亡留给垂死的人是不可能的,因为我们的生命与死亡彼此交融,相互依存。死亡不只是生命的最后一刻,它与我们活着的日子关联紧密。有一首华语流行音乐的歌词这样写:“生命就像是一场告别,从起点对一切说再见”,这句话与一些哲学家对生死的态度颇有点共通之处。例如,蒙田在其随笔(Complete Essays)中引用马尼留(Manilius)的话道:“我们在出生时就开始死亡;终点从起点就已开始。”所以,蒙田说,“你为什么要害怕自己的最后一天呢?那一天对死亡的贡献并不比其他日子更多。”
“不要悲伤,但是请记得我”
尽管死亡无处不在,但面对曾经亲近的逝者,我们依旧哀痛不已。是什么让我们悲伤?如果你在墓碑前肃立,在沉重之余有勇气思考这个问题,就会发现,在我们哀痛亲近之人的逝去时,我们可能在为自己悲伤:因为远去之人带走了我们自己的一部分。曾经我们和他们相知相爱,欢笑拥抱,而现在他们永远地离去了,那些久远时光里生动的我们也就不复存在,因为再没有人能让我们重复过一遍和他们在一起的那段生命。
亲人的故去会让我们为了自己而悲痛,这也许就是事实,但请不要将这种自我失去的感觉与简单的自私相提并论。自私是不顾他人利益只满足自己的需求,在缅怀的那一刻,我们想以逝者的利益为先,然而已无处找寻他们的踪迹。于是,马里诺夫建议道:“我们所需要做的就是放开自己,安慰自己,并珍藏自己的记忆。”
有一部电影温暖而深刻地诠释了对逝者记忆的珍藏。2017年,美国皮克斯动画工作室制作并上映了一部享誉全球的动画电影:《寻梦环游记》,该片获得第90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动画长片。片中讲述了一个热爱音乐的墨西哥小男孩米格,在传统的亡灵节意外去了逝者的世界,和自己家族中已经去世的亲属长辈们建立了充满温情且欢乐幽默的联系,在带着泪与笑的奇妙旅程中理解生死,在亲人们的支持下实现自己的音乐梦想的故事。片中有一个关于死亡的核心隐喻:只要人间还有人记得逝者,那名逝者就会活在亡灵的世界里,不会真正死去;而当人间最后一名记得逝者的人失去记忆,逝者在亡灵世界也就会永远消散,不复存在。该片的主题曲就叫《Remember me》(《请记得我》)[1]:
Remember me though I have to say goodbye
Remember me don't let it make you cry
For even if I'm far away I hold you in my heart
I sing a secret song to you each night we are apart
记住我
我们的旋律不会停止
我也因你的爱而存在
事实上,严肃的哲学研究可以解释这种艺术中的浪漫。约翰·麦克塔格特创设了一种独创性的哲学观点,用来解释看待时间的方式,马里诺夫的同事斯坦利·陈进而应用其观点为面临死亡的人们提供咨询。简而言之,在这样的时间观之下,人们会发现虽然死亡在生命终结的那一刻能够结束生命,但人的一生不会被死亡这一个终结事件所抹去。这种理解方式可以将人们的一生对世界的永久意义和影响进行概念化。例如,一位年老的女士可以接受自己的老去,因为虽然她的青春已经过去,但她实际上也年轻过,她做过所有年轻人都做过的事情,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这样的想法能够让她在无可逆转的衰老进程中得到安慰,让她十分珍惜现在,不为过去或未来而烦恼或担心。
马里诺夫介绍了他咨询的一位个案乔安娜的故事。乔安娜年近六十,事业有成,儿孙绕膝。但她的一个儿子贾斯汀在八岁时死于癌症,这让她长年生活在痛苦中,过不去这道坎。此时跟她讲佛教中的芥菜籽的故事,让她看到死亡是普遍存在的,并不能有力地帮助到她。在咨询师与乔安娜的工作中,讨论了如何看待死亡的时间观,乔安娜逐渐意识到,贾斯汀的八年人生并没有因他幼年早逝而被抹去。她可以用愉快的心情回顾他的一生,并感激上天将这个可爱的生命赐给自己。自己给贾斯汀母爱的最好方式,就是记住他最美好的时光,这是死亡也无法夺走的东西。自己不会忘记贾斯汀,而且要用快乐的回忆来纪念他,而不是陷入绝望和自责。
马里诺夫总结道,人们为自己所爱之人的死亡而痛苦,这源于他们的依恋,而不是他们的爱。你可以在他活着时全心全意爱他,在他离去后珍藏与他的回忆。如果你想起他说过或做过的好玩的事就应该大笑,如果由于他的不在而悲伤,你也可以落泪。但不要把自己永远束缚在这样的悲伤中。珍藏回忆,放开依恋,让自己再次变得完整。这样你对他的爱才更加完善和升华,你自己也不会因此而绝望和无力。
“死亡的观念能够拯救人”
死亡是生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对死亡的理解是每个人都要面对的生存课题。亚隆说,对于死亡的毕生思考会使生命更为充实丰富,而不是使其贫瘠枯竭。相似的,马里诺夫也说,隐隐意识到自己终有一死只会让你加倍珍惜生命,关注人生中的美德和努力。“死亡的观念能够拯救人”,在《存在主义心理治疗》中,亚隆通过介绍20世纪存在主义哲学的代表人物德国哲学家马丁·海德格尔的理论思想,来解释上述观点。
海德格尔提出,我们对自己死亡的意识能够起到一种鞭策的作用,促使我们从一种存在模式转移到更高级的模式。而这两种存在模式具体指的什么呢?
海德格尔认为,人的存在有两种基本的模式:“忘失”的存在状态,和“念兹在兹”的存在状态[2]。因为这两个词是翻译而来的,比较难懂,经与相关领域学者讨论,此处的“念兹在兹”可理解为“此在”,是一种“本真的状态”(authentic),而忘失则可理解为“非本真的状态”(unauthentic)。
人活在非本真的状态之中时,是“活在事物的世界里”,人会沉浸于日常琐事,迷失在他者之中,任由日常世界摆布,只关心事物“应该”的样子。海德格尔说,在这个存在模式中,人意识不到是他创造了自己的生活和自己的世界,人们倾向于逃避、沉沦和麻木,通过随波逐流来回避选择。
与上述相反,活在本真的状态之中时,人着眼于事物“本来”的样子,而非它们“应该”的样子,并会为之感到新奇。海德格尔说,以活在本真的模式存在,意味着对生存的持续意识。在这个模式中,人会保持对生存的注意,不仅注意到生存的脆弱性,也会注意到个体对自身生命存在所负有的责任。人只有在这种模式中才会触及自我的创建,也只有在这个模式中才能掌握改变自己的力量。
人并不容易接受这样的观点:死亡对生命有积极的贡献。亚隆和海德格尔也并非要歌颂死亡的美好。相关的哲学论述只是表明,认识到人之必死不是让我们以悲观主义的方式存在,相反,它能够像催化剂一样将我们拉入更本真的生活方式中,增加我们在活着时的乐趣。
认识死亡,真的会增加我们“活着的乐趣”吗?为了证明这一点,亚隆介绍了拉塞尔·诺伊斯的研究。在对两百位有濒死经历的人(包括车祸、溺水、山难,等等)进行调查后,他报告说,即使在濒死经历过去多年之后,有相当多的人(23%)仍然因为这一经历而获得了:
“对生命的短暂和宝贵有强烈的感受……对人生百味有更多感受,对当下环境有高度的知觉和情绪反应……一种活在当下的能力,享受每一个逝去的瞬间……对人生有高度的觉察——觉察生活和生命,享受当下,以免日后错失。”许多人谈到了重新评估生活中的优先级,变得比以前更富有同情心,更有人情味。[3]
面临死亡,是一种“Crisis”,也就是汉语中的“危机”。危机一词,是“危险”和“机会”的结合。可能许多人要问,人已经面对死亡,危险可以理解,但是机会又是什么?难道那时还有什么可被称为“机会”的东西吗?亚隆用他的实践及研究回答了这个问题。在许多年里,亚隆为癌症晚期的病人进行心理辅导和治疗,他发现很多人在面对自我必死的结局时,将险境转变为了自我改变的机会。这种改变,用最恰当的语言表述,就是“个人成长”。此时人们典型的表现如下:
重新安排生活的优先级:不再重视没有意义的事情。
释放的感觉,能选择不做自己不想做的事。
活在当下的感觉增强,不再拖延到退休或未来某个时间之后才过想要的生活。
欣赏生命中鲜明生动的自然现象,如季节更迭、微风、落叶、最后一个圣诞节等等。
比起发生危机之前,与所爱的人有更深入的沟通。
比起发生危机之前,对人际间的恐惧更少,更不担心被人拒绝,更敢于冒险。
(欧文·亚隆,p.38)
许多文学作品同样描绘了死亡对于生命的积极贡献,以生动精妙的笔触呼应着上述科学研究的结论。亚隆在其著作中介绍了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以及《伊万·伊里奇之死》,其中的主人公都在面临死亡的经历后颠覆了自己此前的生活方式,获得了或长期或短暂的自我生命的绽放。《战争与和平》中的皮埃尔是幸运的,他面临死刑却在最后一刻得以暂缓,这使得他幡然领悟,随后的人生过得本真而有意义。而另一本小说中的伊万则没有这种幸运,他患了不治之症,在临死前的最后几天才领悟到,“他死得很糟糕是因为过去活得很糟糕”。于是,伊万很有勇气地在自己仅剩的几天里做出了自我改变,“他更能与他人共情;他长久以来的怨恨、傲慢和自我膨胀都消失了。简而言之,他的生命在最后几天里,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完整。”
向死而生,是死亡教会我们的事
马里诺夫无情且尖锐地指出,多数人认为生命是理所应当的,于是人们既希望满足眼前的欲望,也希望实现长期的目标,并整日在二者之间空想。人们在理智上都知道没有人能逃离死亡,但却经常欺骗自己,认为生命持续一段较长的时间就会是永恒。因此,人们总会认为,死亡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觉得自己不会被任何事情所打倒。于是,许多人牺牲现在,用以服务过去或未来。
然而,过于关注宏大的目标会将人生中的一天甚至是一小时的价值抹去。而那些因为疾病和生命长度的限制无法期待有更多天数或时数的人,如研究中观察到的那些癌症病人,却可能比其他大多数人更加清楚这些时光的价值。而这就是我们经常听闻的“活在当下”。事实上,活在当下与订立远大的人生目标并不矛盾,它只是在说,当你为未来负责的同时,也要为眼前的每一秒钟负责。
马里诺夫建议,为了形成自己关于死亡的成熟稳定的哲学观,以避免最后一刻来临时的措手不及,人们迈出的第一步就是要感激生命。“活在当下,就是最好的感激方式。”活在当下并不意味着得过且过,散漫虚无,不想未来。相反,活在当下的人会无比认真地对待生命中的每一时刻,以“本真的状态”应对生命的不确定,度过无论长短的人生。他们对每一段关系真诚,对所做之事投入,他们张开自己所有的感官触角,在乎生命的点滴。他们感激生命的馈赠,有勇气承认终点是死亡,却仍能在过程中领略这一生跌宕起伏的风光,尽力活出每一天的价值和意义。(如果你还不知道如何具体地活在当下,那么不如借鉴前文研究中癌症病人们所做的事。)
“在死亡的面前,如果你的生活充实而有意义,那么就没有虚度此生。有尊严地生活,爱过也被爱过,品尝到人生的千滋百味,成为对别人重要的人,在某种程度上这些就是我们对生活的所有期待。”
——罗·马里诺夫
参考文献
[1]罗·马里诺夫 著,黄亮 译. 哲学是一剂良药. 新华出版社,2010.
[2]欧文·亚隆 著,黄峥等 译. 存在主义心理治疗. 商务印书馆,2015.
注释:
[1]《Remember Me》获得第90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原创歌曲”奖。
[2]“忘失”与“念兹在兹”两个词引自《存在主义心理治疗》2016年译版,商务印书馆发行。
[3]R.Noyes, “Attitude Changes Following Near-Death Experiences”, Psychiatry, 1980; 43 (3):234-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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